摘要:


 


   常人多以為陳子龍乃明末志士,為國捐軀,九死無悔。陳子龍在歷史上據有一席之地,無疑這是主因。但是,這一點也有負面影響,因為一般人僅僅知道他是愛國詩人,不及其他。所以我們堅信,陳子龍的貢獻,在詩詞乃為重要瑰寶,可惜受到重視不是太多。「豔情」又為其詞作重點,所寫尤其關乎詩人歌伎柳如是。他們之間過從甚密,史有信徵。在陳寅恪的《別傳》,我們對陳子龍的感情生活可以有較入的認識。陳子龍所寫的詩、詞皆有其個人情愛與家國之思的雙重情調;在他筆下,詩、詞恰可傳遞「情」與「忠」的不同層面。兩個不同主題交織成為一體,也把前人傳下的風格與體式融會貫通,以便涵容新的內蘊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關鍵字:陳子龍、柳如是、陳寅恪、明末


 


年譜簡表(公元紀年)


 


1608 陳子龍生於松江。其母於產前一夜夢神龍大放光明,寢室生輝,產後因       此命名「子龍」。


1612 陳母亡,遺孤托祖母高泰安人撫養數年。


1613 陳子龍啟蒙,使讀經籍。


1615 陳子龍開始詩教,詩聯對仗無一不習。


1618 柳如是生


1619 陳子龍文定,對象是宦們明儒張方同長女。


1626 十二月,陳子龍父卒,他正式成為一家之主。


1628 陳子龍服孝期滿,迎張氏入門。


1629 陳子龍加入以張溥為首的復社


1630 陳子龍赴金陵應省試,中舉。


1631 陳子龍赴京師應殿試,不第。


1632 陳子龍遇柳如是。


1634 陳子龍再赴殿試,仍不第。


1635 春夏:陳子龍與柳如是同居南園。


        秋:柳如是被迫離開陳子龍,後重返盛澤伎館。


1637 陳子龍三赴殿試,進士及第。是年繼母丁憂,他未及奉派即請返鄉服喪。


1638 柳如是刊刻《戊寅草》,陳子龍為其撰〈序〉。


1640 陳子龍始任公職。


1641 柳如是適錢謙益。


1644 清兵陷京師。柳如是在黃媛介畫上揮筆題下陳氏贈詩。


1645 清兵陷金陵。柳如是投水自裁,獲救。


1646 陳子龍祖母去世,他即請加入吳易領導的義軍。


1647 陳子龍加入吳勝兆的抗清運動,五月殉國。


1648 柳如是加入黃毓祺的抗清運動。


1649 錢謙益編《列朝詩集》,柳如是代其編成女詩人部分(〈閨集〉)


1654 柳如是助鄭成功進兵長江地區。


1659 柳如是勸服其他明室遺民加入金陵的鄭氏所部。


1664 錢謙益亡,親族需索無度,柳如是自殺抗議。


 


 


 



   中國歷史悠久,朝代數易,如江流滾滾,奔騰不止。年命有時而窮,到底是自然現象。然而朝代的興廢卻是人間慘劇的表徵,其力足以撼動山河,殆無疑問。對仁人志士來講,朝代的更替更是歷史悲劇。他們拒絕承認舊秩序崩解,在興亡之際尤得面對以身殉國或苟延殘喘的難題,甚至還得預估就義的時間。陳子龍乃明末忠貞人士之一,眼見國家傾圯,以詩詞作為歷史的鏡鑑。職是之故,陳子龍不可以尋常墨客視之。中國文化所具現的生死觀,常可在他的詩詞中一見。其悲憤填膺處,每每令人動容。


 


 


   陳子龍既為烈士遺民,明亡之後,乃涉入多起反清復明的抗爭。公元一六四五年,他在故鄉松江舉事。這一戰轟轟烈烈,只可惜功虧一簣。清兵敉平亂局後,陳子龍擬逃至某佛寺暫避風頭,故喬扮佛僧,改名信衷。再過不久,他結合朋黨圖謀再起,不料事發被捕,時為公元一六四七年五月。清軍將他解送南京,擬再盤問逼供。陳子龍自忖義無再辱,遂於途中跳水自盡,時年方才三十九歲。據當時傳世的文獻稱,陳氏成仁前和清吏有一段對答:「問:『何不薙髮?』先生曰:『吾惟留此髮,以見先帝於地下也』」[1]


 


 


   陳子龍畢生為職志奮鬥不懈,死而後已。這種英烈精神永世不朽,是他得以名垂青史的主因。流亡那幾年,他用詩詞記下所見所察,直到公元一六四七年壯烈成仁為止。同代人譽之為詩苑干將,而他托身黍離之悲,自有一股高風亮節。[2]即使是今天的中國人,也都認為他的道德勇氣過人,兼以身任文章魁首,風範足式。


 


 


   陳子龍的許多生平際遇,都會令人想到文天祥(公元一二三六~一二八三年)的命運───這位宋代愛國志士一生忠貞不二,最後因此捨身而亡。公元一二八三年殉國以後,他的詩文也要過了好幾十年才能出現在國人眼前。他更要等到四十年後,才有人膽敢公開獻祭。殺文天祥者蒙古人也,但最後欽敬文天祥者亦蒙古的將官,尤其是忽必烈。不過,文天祥的英烈形象,要等到異族的元人敗亡,漢家天下重建的明代以後,才能樹立,他是「赤膽忠誠」的象徵。


   毫無疑問,陳子龍和矢志反清復明的許多朋輩,都以文天祥為效法的對象。文天祥被捕之後,押解北還。元軍一再勸降,堅不屈服,名詩〈過零丁洋〉便寫於此際[3],目的在明志。而陳子龍一夥明末死士,尤以為這首詩是英烈千秋的最佳寫照:


 


   辛苦遭逢起一經


   干戈落落四周星


   山河破碎風拋絮


   身世飄搖雨打萍


   皇恐灘頭說皇恐


   零丁洋裡歎零丁


   人生自古誰無死


   留取丹心照汗青


 


   因此,誠如余英時所說,文詩第五句提到的皇恐灘,就此變成明末志士嚮往的聖地[4]。明代大如方以智(公元一六一一~一六七一年)曾涉入反清運動,遭清兵逮捕,乃自沉於皇恐灘附近。此事絕非偶然,蓋方以智自視為文天祥再世。以文天祥的事蹟為取典對象的事例,最令人動容無過於方中履以《皇恐灘集》自提詩文一事。中履乃以智子,這樣做顯然在追悼父親的死節。而這種現象又說明了一個事實:文天祥已經變成一種新的英雄觀的化身──救國拯民,死而後已,個人苦難,置之度外,成仁取義,仰之彌高。此乃新觀念的內容,無怪乎文天祥〈衣帶贊〉用詩見證道:


 


       孔曰成仁


   孟曰取義


   惟其義盡


   所以仁至[5]


 


   忠於明室者紛紛效法文天祥,在捨身取義前譜下自己的輓歌。就在清廷追諡陳子龍前兩年的公元一七七四年,乾隆在文天祥用過的硯背鑒下數字,用褒志節。此事亦非偶然,蓋文天祥從晚明以來,確實已變成忠義的代名詞,是英雄觀念的鑄造者。流風所及,連屈原的形象也受到影響,跟著水漲船高,大大改變。在前人眼中,這位〈離騷〉裡的古詩人乃宮中上官大夫的肉中刺,屢為讒言所害。但到了晚明,他卻變成不畏強權的抗議英雄。


 


 


   明末之所以會形成拯國救民的英雄觀,另一重要原因涉及當時一言九鼎的復社。這個組織有許多成員捲入江南的抗清活動。只消正視這個事實,即不難了解復社與忠君思想的聯繫。首先,復社可能是古中國有史以來最龐大與最靈活的政治組織,晚明的地靈人傑紛紛加入[6]。一般說來,中國曩昔的文學團體「若非在為宦途錦上添花,便是加官晉爵的踏腳石」,但是復社不同。這個組織極力鼓勵社員參政論政。在中國歷史上,我們也首度看到儒生決心集眾志成城,主控政壇動向。


 


 


   這些明室遺臣,雖變成苦難象徵,也是文學贖罪之力的化身。他們一旦不能藉政治明志,就逐漸把政治外向轉移成為內在情操。所以,我們還是可以從他們的作品──尤其是詩作──為主,著手探悉其生命態度。若非這種態度,他們還真不能奮起於沮喪地磨折與個人悲劇之中。對這些忠貞之士來講,「以詩傳情」幾乎就等於「揭竿而起」了。


 


 


   陳子龍的一生和所著詩詞,唯有從這個角度來看才有大意。什麼「意義」呢?死士的價值和藝術上的體受力。像文天祥一樣,陳子龍在真實世界裡經歷了真正的苦難。他以身殉國,不是死在抽象苦難的觀念中。像文天祥一樣,他也寫下足以光照歷史的詩詞,把個人的道德感顯現出來。不過他還是有一點和文天祥不同。宋亡不久,文天祥即遭囚禁,而明亡後陳子龍仍能東藏西躲,直至公元一六四七年投水殉國。若非他復明密謀東窗事發,旋即就逮,他大可學張岱延命苟活,做個前朝遺民,直到老死。但明亡之後,陳子龍畢竟只苟活了三年,而這三年也正是改朝換代的關鍵期。從亡國到亡身這段期間,他仍然能夠記下孤臣孽子的情懷,以詩人之身公開敍寫現實裡的悲劇或生死之間的抉擇。此外,他的詩常具有所謂「撫慰式的優雅」,這是「悲劇英雄」才能展現的靈視,也是道德與美學原則經過最後的融通才能表現出來的靈見。換言之,陳子龍的作品───尤其是明亡後他所寫的作品───可以讓我們體會出詩詞所扮演的一種新角色。我們對道德與抒情合而為一的悲劇性了解,必須透過這種角色來促成。而如此的「合而為一」,其實就是「忠」與「失落」的交相關節。


  


 


 


陳子龍與女詩人柳如是


 



 


   晚明歌伎享有的新地位,多少類似十六世紀威尼斯色藝雙絕的高級才伎。男女之間的新關係,便在這種新地位上建立起來。首先,柳如是的詩詞成就並非暗示歌伎心存和鬚眉一別苗頭,希望另建女人的地位,而是暗示一種能力,足以泯除男女之間的界限。柳如是以身作則,進一步暗示歌伎再也不只是「聊天的陪客,或僅僅是個藝匠」。唐代以來,她們或許是這種人,如今則不然,反而是各有專注的「作家」或「藝術家」,承襲了和男性一樣的文學傳統,也和男性一樣處身於當代的文化氣候裡。職是之故,她們廣受江南知識菁英敬重與贊助。當代說曲上出現大量的「才女」,或許某種程度上僅在「反映女性讀者或觀眾的願望」,但是,類如柳如是的歌伎確實就是不折不扣的「才女」。讀小說,我們就想起多才多藝的蘇小妹(宋代詩人蘇東坡之妹),馮夢龍的《三言》[7]小說集又把蘇小妹的形象散布到各處。小說中對蘇小妹的詩才讚不絕口,也講到她在洞房花燭夜如何「考」她的「丈夫」秦觀。當然,小說純屬虛構,因為史上的蘇小妹根本沒有見過宋詞大家秦觀;她在秦觀弱冠並投在蘇軾門下之前就已倩魂西歸。此外,史上秦觀所迎為徐氏,亦非蘇氏也[8]


 


 


   晚明歌伎的形象既然有所轉變,異乎一般女子,文士自會和她們發展出特殊的關係。這種關係縱然不能稱為真正的平等,至少也是互爭妍媸或互敬互重。文士和歌伎作詩酬和,一起出遊,在政治與道德承諾上同肩共擔,彼此發展出真正的友誼。歌伎洗盡鉛華後,往往變成文人妾,但是她們扮演的職責卻又不遜今人妻。柳如是離開陳子龍後數年,像傳奇一般的嫁與錢謙益,就是一例。當時文士的正妻通常都在媒妁之言下聘娶,無論情感與知識都與丈夫頗有距離,發展不出真正的浪漫情愫。歌伎乃稱虛而入,越俎代庖。同時,「愛」與「友情」在情關的鼓動下,往往也會合法化,文士和歌伎之間的關係,使他們能見容於世人。


 


 


   關涉到文人歌伎關係發展的另一因素,是復社與幾社等文學團體所推動的新思潮。明代的愛國志士幾乎都是復社的成員,此所以文學團體與明朝忠君思想的關聯。事實上,許多傑出的歌伎──如柳如是、卞賽與李香君,都可算是復社或幾社的社員,因此也都和她們的男友擁有一樣的文學與政治關懷。明朝在稍後滅亡之後,這些歌伎也有人為國犧牲了,像孫克威的妾,葛嫩就是一例。其他的人──尤其是柳如是──則涉及反清復明的運動,不讓男性志士如陳子龍和王夫之等專美。復社所強調的政治和道德上的使命,在成員中掀起一陣新的熱潮,促使愛情與忠君思想結合在一起。這兩種激烈的的人類情感,乃順理成章形成直接的互動。職是之故,不分男女,許多著名的情侶乃紛紛變成堅貞的愛國志士。


 


 


   柳如是同樣勇氣可佳,有豪俠之風。她常自比梁紅玉──梁氏本為歌伎,後來嫁給宋將韓世忠,曾助丈夫逐退金兵[9]。在柳如是與李香君身上,我們確可見到一幅鮮明的歌伎畫像,充滿大無畏的精神與正義感。女人在傳統上業經定型為「紅顏禍水」,是男人的致命弱點。但柳、李卻一反常態,他們義行可風。


 


 


   最重要的是,明朝覆滅以後,歌伎已然變成愛國詩人靈視的化身。這種發展不難理解,歌技和愛國志士在亡國後都經歷過同樣的變局,不論公眾形象或個人角色都取決於類似之見。他們之中某些人還得像陳子龍和柳如是一樣,不斷扮演抗爭者,參與各種復明大計。晚明志士在歌伎的命運中看到自己的命運,他們尊敬歌伎的心情由此可見一斑,秦淮河畔歌伎的悲慘命運真是可以拿來比喻明朝的興廢了。


 


 女詩人柳如是


  


   十七世紀才女型的歌伎不為俗羈,社會地位也高過前代婦女。證諸陳子龍松江朋黨所寫的詩文,可知此言不虛。柳如是在公元一六三二年崛起之時固為松江歌伎,但也是才藝過人的少女。陳子龍和其他松江的文人───主要為宋徵興、李我存與李雯,都非常佩服她的才識與詩技。她也寫得一手好字,令人讚嘆不絕。諸子不僅視之為紅粉知己,誘引為政治同黨。明、清兩代,有許多人為柳如是畫過像,證明他在男同儕間確有地位[10]。總而言之,正如陳寅恪三巨冊的柳傳分毫無爽所示,任何和柳如是見面把談過的人,無不傾倒。


   柳如是出身撲朔迷離。公元一六四一年嫁與錢謙益之前,她數易其名,使得問題更難稽考。不過此時她開始啟用「是」這個名字,自號「如是」[11]。松江時代,她顯然用過許多名字,例如「影憐」、「雲娟」、「嬋娟」與「柳隱」等等。她幼年的生活尤其是一片迷濛;迄今似乎無人知曉早年的她是怎麼一回事。據陳寅恪所考,她本為盛澤歸家院的丫環(名楊愛),十來歲就為時以罷官的前任首宰吳江周道登納為妾。周氏對她愛寵有加,終於引起諸妾妒意,誣她淫亂。時年十五歲的柳如是,就此逐出周府[12]


 


 


   那一年是公元一六三二年,而柳如是也來到陳子龍故里松江定居。松江府乃晚明文化活動中心,絲棉業發達,和蘇州同享經濟富庶。松江又名雲間,文學上夙有「雲間詩派」之稱,和「松江畫派」互相輝映。誠然,當時少有地方像松江擁有這摩多的名儒、詩人、畫家與書法家。因此,初抵松江的柳如是,馬上發覺身邊盡是俊彥高逸。她深知人窮辱至,不過早年在周府時也有幸學過詩詞書畫,因此擁有晉身的才藝,得以在高級社交與文學圈內出人頭地。陳子龍至交宋徵璧(公元一六一八~一六六七年)曾寫過一首詠柳如是的〈秋塘曲〉,詩序中自謂深為柳氏過人才質所迷。他對柳如是的看法其實就是松江學者,尤其是陳子龍,對柳氏的態度:


 


   宋子與大樽(案指陳子龍)泛於秋塘,風雨避易,則子美〈美陂之遊)也。[13]坐有校書(案即樂伎,指柳如是),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,凡所敘述,感概激昂,絕不類閨房語………。陳子酒酣,命予於席上走筆作歌。


 


 


   其實陳子龍年方廿四,卻已是著名詩人,身兼松江文學團體幾社的領袖。這個團體正是名聞天下的復社的支會,而陳氏暨諸友和許多晚明士子一樣,此時也都感到有國破家亡之虞:朝廷興廢、文化命脈似乎都有隱憂。他們不論以詩遣懷或發為社會批評,心理從未忘卻文化復興或政治上的振衰起弊。幾社的「幾」字典出《易經》,意思實為「種籽」,亦即取其振興古典學術命脈的「種籽」之意。對這些憂國之士而言,文明的振興不僅攸關政局,而且也是晚明教育系統垂危的療方。他們企圖恢復過去的理想治世,因此大聲疾呼回返古代詩文的精神世界。詩人不僅要有詩才,也要關心社會政治。國家在存亡之秋更要如此。他們亟思統合文學、文化和政治,故美其奮鬥曰「復興」。像歐洲在中世紀以後的文藝復興運動一樣,晚明諸子勾沉古典詮解古典不遺餘力,認為這才是重整國家的治本之道。


 


  


 芳菲悱惻的詩詞愛情


 


   陳子龍(臥子)和柳如是的愛苗,早在公元一六三三年就已種下,不過他們要等到一六三五年春才正式同居。徐武靜慷慨豪邁,撥出南園南樓供築愛巢。陳子龍有若干顧慮,一直沒有把這段情讓元配和家人知道。據陳寅恪所考,陳氏這樣做,可能是怕夫人張氏反對納妾,因為張氏乃大號「醋醰」。事實上,張氏早在一六三三年就為臥子納妾蔡氏,目的顯然在轉移陳氏對柳如是的愛慕。張氏所做的任何動作,似乎都經過臥子的祖母的首肯和支持,而臥子對祖母極其敬重。


 


 


   不管情形是怎麼一回事,陳柳同居南樓的一六三五年春夏,是他們文學生涯最為多產的一刻。郎情妹意顯然是詩人成長的助力,因為就在此時他們完成了彼此情詩的合集。陳氏的詩集題為《屬玉堂集》,柳氏的則稱為《鴛鴦樓集》。此一表象背後的意義是:「真情」已經轉變為「真情的詩」,也就是屬玉和鴛鴦如今都已變成「愛意」的「示意」。這些意象意碼重重疊疊,其力量正存在於傳統意義與個人祕密的結合無間,所以才會在隱顯之際具有絕妙的效果。


 


 


   直到那一年的秋天,柳如是離開松江,回到盛澤的伎館,再也沒有回頭。陳寅恪的考據顯示,陳妻張氏好似曾到南園去過,迫使柳如是離開丈夫。柳如是承受不了壓力,只好悻然別去。她先在松江賃屋安頓,數月之後再遠走他鄉。方之另一位名伎董白,幸運之神顯然沒有眷顧柳如是;董白于歸冒襄為妾之前,早就極得冒妻接納。陳子龍個人的情況當然不能和冒襄同日而語。他家境清寒,其實又兩試不第,功名未就,除了讓柳如是離開還能如何?他懍於自己的愛情悲劇,賦中終於發出無助的呻吟:


 


   樂何極兮無方


   怨何深兮秋霜


 


   兩人勞燕分飛後,柳如是常明說或暗示到陳子龍的〈採蓮賦〉,例如下引柳詩「木蘭舟」中的「人」指的就是陳子龍:


  


   人何在


   人在木蘭舟


   總見客時常獨語


   更無知處在梳頭


   碧麗怨風流[14]


 


   陳子龍和柳如是互贈詩詞唱和,試驗過的體式洋洋大觀,絕不下於內容的饒庶富瞻。不過,「詞」始終是他們最重要的詩體,濃情密意多半藉此溝通。因為詞在發軔伊始就是百轉柔腸的最佳導體。劉若愚曾經指出:「詩」的格調高雅,威儀堂皇;但「詞」的主體一向是風花雪月或兒女情懷。詞史早期的作品更是鏤金錯彩,化不開濃馥艷絕與郎情妹意,因此陳子龍與柳如是以「詞」作為傳情主媒,本極自然不過。「感性寫實主義」實乃詞最早之特色,而陳子龍與柳如是最大之成就即在重振此一風貌。他們唱和的詞其實就是他們的「體己話」,把檀郎蕭女的情意綿綿訴說殆盡。他們一填起詞來,心中意下都會把重點放在這種詩體最獨特最基本的品質上。在這同時,他們觸而可見感而可知的特殊才情,也會創造出高雅優美的新體詞,讓彼此優游在古典修辭與明代的愛情美學之間。他們傾訴私衷,編織美夢,下面是陳柳互贈的兩首詞,都寄調〈浣溪紗〉:


 


   浣溪紗:五更 (陳子龍)


 


   半枕輕寒淚暗流


   愁時如夢夢時愁


   角聲初到小紅樓


 


   風動殘燈搖繡幕


   花籠微月淡簾鉤


   陡然舊恨上心頭[15]


 


   浣溪紗:五更 (柳如是)


 


   金猊春守簾兒暗


   一點舊魂飛不起


   幾分影夢難飄斷


   醒時惱見小紅樓


   朦朧更怕青青岸


   薇風漲滿花階院[16]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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