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古絕響


 


 


兩個人,阮籍和嵇康


 


 


阮籍喜歡一個人駕木車遊蕩,木車上載滿酒,沒有方向地向前行駛。


 


 


 


經常走著走著,突然馬停了,定睛一看,路走到了盡頭,沒有路了?他啞著嗓子自問,眼淚卻也奪框而出。荒草野地間無人聽見,亦無人知了,亂世中究竟他內心承受多大磨難,又充滿多少歷史感、文化感。


 


 


嵇康,堪稱中國史上第一等可愛的人物,對於自己生命中追求什麼反對什麼,明確又透徹,所以生命樂章就更清晰、更響亮了。人生主張:「非湯武而薄周孔」、「越名教而任自然」。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、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,徹底厭惡官場仕途。


 


 


 


蘇門山上一名隱士孫登隱居其間,阮籍特往拜會,上山之後,蹲在孫登面前,詢問他一系列重大的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,但孫登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,一聲不吭,甚至連眼珠也不轉一轉。阮籍傻傻地看著泥塑木雕般的孫登,突然領悟到自己的重大問題是多麼沒有意思,那就快速斬斷吧,如何與這位大師交流,是眼神的力量催動著他,緩緩的嘯了起來,嘯完一段,孫登竟笑瞇瞇的注視著他,說:「再來一遍!」阮籍一聽,連忙站起身來,對著群山雲天,嘯了好久,回身,孫登以平靜入定,阮籍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與這位大師的第一次交流。阮籍下山,有點高興卻又茫然,半山腰,一種奇蹟發生,如天樂開奏,如焚琴撥響,如百鳳齊鳴,一種難以想像的音樂突然充溢於山野林谷之間,這是孫登大師的嘯聲,如此輝煌聖潔,回答了它全部的歷史和哲學問題。


回家,寫下了一篇〈大人先生傳〉。


 


 


 


唐代詩人李白對阮籍的瀟灑欽佩萬分,曾寫詩道:


 


 


阮籍為太守,


乘驢上東平。


判竹十餘日,


一朝化風輕。


 


 


 


特別令人感動的一件事是:一個兵家女孩,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,不過還沒出嫁就死了。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,也不認識這個女孩,聽到消息後卻莽撞趕去弔唁,在靈堂裡大哭一場,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才離開。真誠眼淚,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,荒唐在於此,高貴也在於此。


 


 


阮籍母親去世,他正在下圍棋,不肯歇手,非要決個輸贏,不拘禮法,吃肉喝酒。偋棄了世人的虛假。


 


 


弔唁母親的靈堂前,一青年挾琴備酒來到。酒和琴,與弔唁靈堂多麼矛盾,阮籍迎上前去,你來了嗎,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嗎?阮籍心中一熱,終於把深褐色的目光濃濃地投向這位青年。


 


 


這位青年就是嵇康,比阮籍小十三歲,今後他們將成為終生的朋友,而後代一切版本的中國文史則把他們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,怎麼也拆不開。


 


 


 


嵇康,一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,長期隱居在河南的山陽,後來到了洛陽城外,竟然開了個鐵匠舖,每天在大樹下打鐵。


 


 


一個稀世的大學者、大藝術家,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,與那些遠離人寰瘦骨嶙峋的隱士相比,與那些皓首窮經、弱不禁風的書生相比,嵇康實在健康的讓人羨慕。


 


 


嵇康長的非常帥氣,這一點與阮籍堪稱伯仲。魏晉時期的士人為什麼都長的那麼挺拔呢,嚴肅的晉書寫嵇康,說他已達到了「龍章鳳資、天質自然」的地步。一個朋友山濤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來形容嵇康(叔夜)


 


 


叔夜之為人也,岩岩若孤松之獨立。其醉也,巍峨若玉山之將崩。


 


 


大書法家鍾繇的兒子鍾會(貴公子),決定隆重拜會嵇康,以華貴車隊十分排場,是「乘肥衣輕,賓從如雲」浩浩蕩蕩,到了打鐵舖卻未獲嵇康的理會與招呼,可以說是尷尬境界,只好驅馬打到回府,剛走幾步,嵇康卻開口:「何所聞而來,何所見而去?」


 


 


鍾會一驚,立即回答:「聞所聞而來,見所見而去。」


 


 


 


問句和答句都簡潔而巧妙,但鍾會心中實在很不是味道。鞭聲數響,龐大的車隊回落陽去了。


 


 


嵇康連頭也沒有抬,只有向秀怔怔的看了一會兒車隊後面揚天的塵土,眼光中泛起一絲擔憂。


 


 


 


對於嵇康來說,真正能從心靈深處干擾他的,是朋友。友情之外的造訪他可以低頭不語,揮之即去,但對於朋友就不一樣了,哪怕是一丁點的心理隔閡,也會使他焦灼和痛苦。因此,友情有多深,干擾也有多深。


 


 


後來嵇康遭到陷害,因為憤怒,在一封私信裡為一個蒙冤的朋友說兩句話,同時識破一個假朋友,如此而已。但僅僅為此,他被捕了。


 


 


 


理由很簡單,他是不孝者的同黨。


 


 


 


就在這時,司馬昭所寵信的一個年輕人求見,被嵇康冷落的十分無趣的鍾會,他深知司馬昭的心思,便悄聲進言:


 


 


「他避開了孝不孝的具體問體,幾乎每句話都打在司馬昭的心坎上。在道義人格上,他是小人;在毀謗技巧上,他是大師」。


 


 


 


鍾會一走,司馬昭便下令:判處嵇康死刑,立即執行。


 


 


 


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,居然還有太陽。


 


 


 


嵇康身戴木枷,被一群兵丁,從大獄押到刑場。


 


 


刑場在洛陽東市,路途不近,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飄渺,他想起一生中好些奇異的遭遇。


 


 


 


他想起,他也曾和阮籍一樣,上山找過孫登大師,並且跟隨大師不短的時間,大師平日幾乎不講話,直到嵇康臨別,才深深一嘆:「你性情剛烈而才貌出眾,能避免禍事嗎?」


 


 


 


他又想起,早年曾在洛水之西遊學,有一天夜宿華陽,讀個兒在住所彈琴。夜半時分,突然有客人來訪,自稱是古人,與嵇康共談音律。談著談著來了興致,向嵇康要過琴去,彈了一曲〈廣陵散〉,聲調絕倫,彈完便把這曲子傳授給了嵇康,並且反覆叮嚀,千萬不要再傳給別人了,這個人飄然而去,沒有留下姓名。


 


 


 


刑場上一片山呼海嘯。


 


 


 


身材偉岸的嵇康抬起頭來,瞇著眼睛看了看太陽,便對身旁的官員說:「行刑的時間還沒到,我彈一個曲子吧。」,請把我的琴取來。」


 


 


 


嵇康坐在琴前,對三千名太學生和圍觀的民眾說:「請讓我彈一遍〈廣陵散〉。過去袁孝尼他們多次要學,都被我拒絕,〈廣陵散〉於今絕矣!」


 


 


 


刑場上一片寂靜,神秘的琴聲鋪天蓋地。


 


 


 


彈畢,從容赴死。


 


 


 


這是公元二六二年夏天,嵇康三十九歲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不管怎麼說,我們再也無法聆聽〈廣陵散〉。〈廣陵散〉到嵇康手上就結束了,就像阮籍和孫登在山谷裡的玄妙長嘯,都是遙遠的絕響,我們追不回來了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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